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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九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孩子回家去了,黑洞洞的街上,煤气灯还没有点起来.奥里维的话在他头里嗡嗡的响.他忽然想到,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驼子同样是残忍的.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兰纳德,想起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,不由得难过极了,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.窗子还半开在那里,他轻轻的伸进头去,低声叫看:"兰纳德......"
    她不回答.
    "兰纳德!我请你原谅."
   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:"坏东西,我恨你."
    "对不起,"他又说了一遍.
   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,他更放低了声音,又惶惑又羞愧的说:
    "告诉你,兰纳德,我也相信上帝了,跟你一样."
    "真的吗?"
    "真的."
   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.但说过以后,他的确有些相信了.
    两人相对无言,彼此也瞧不见.外边是美妙的夜晚.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:"一个人死了才舒服呢!......"
   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,便说了声:"再见!"
   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:"再见!"
   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.兰纳德原谅了他,他很快活.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.
   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.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.真的,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人.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.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.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的弱者而躲避,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.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,一个蹲在船尾,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.自以为精神洒脱,意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,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,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;他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,让精神松动一点,事后觉得自己更有劲更新鲜.他继续跟高加来往,偶尔也仍旧上奥兰丽铺子去吃饭,在那儿兴之所至,毫无顾忌,什么怪僻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;他还故意放刁,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,越说越激烈.在场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经,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,终于忘了他本意是闹着玩儿的.大家的醉意把艺术家也熏醉了.有一回他得了灵感,在奥兰丽铺子的后间作了一支革命歌曲,立刻给人背熟了,第二天就传遍工人团体.因此他犯了嫌疑,受到警察当局的注意.消息灵通的玛奴斯有一个年轻朋友,叫做爱克撒维.裴那,在警察局办事,同时也喜欢文学而自命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,......(因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间也渗进了无政府思想与享乐主义).......他告诉玛奴斯:"你们的克拉夫脱简直胡闹.他想充英雄好汉.我们是知道底细的;可是上级很高兴在这些革命阴谋中抓个外国人......尤其是德国人,......这是诬蔑革命党私通外国的老办法.倘若这傻瓜不小心,我们就得抓他了.那不是麻烦吗?你去通知他一声."
    玛奴斯告诉了克利斯朵夫,奥里维要他谨慎些.克利斯朵夫却不以为意.
    "得了罢!"他说."谁都知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.难道我不能玩一下吗?我喜欢这些人,他们象我一样的作着工,象我一样的有个信仰.老实说,信仰是不同的,我们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......好罢,打架就打架,我不怕......有什么办法?我不能象你这样缩在壳里.跟布尔乔亚在一块,我透不过气来."
    奥里维的肺不需要这么多空气.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,和两个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觉得很舒服.那时亚诺太太忙着慈善事业,赛西尔专心抚养孩子,口口声声只谈着孩子,也只跟孩子谈着,嘁嘁喳喳,学着小鸟的声音,把孩子那种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变做人话.
    奥里维跟工人们混了一下,结果有了两个熟人,象他一样是无党无派的.一个是地毯匠葛冷.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兴的,非常任性,可是手段很巧.他爱自己的手艺,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,还加上观察,工作,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.奥里维托他修过一件古式家具:活儿很不容易作,他居然对付得很好,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,只向奥里维要了一笔很公道的修理费,因为他能够作成这件活儿已经挺高兴了.奥里维对他发生了兴趣,探问他的身世和他对于劳工运动的意见.葛冷毫无意见;他完全不把这问题放在心上.他不属于这个阶级,也不属于任何阶级.他就是他.很少看书,所有知识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,眼睛,手,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鉴别力来的.他非常快活.在工人阶级的小布尔乔亚中间,这等人很多,那是法兰西最聪明的种族之一:因为肉体的劳作和精神活动在他们身上是平衡的.
    奥里维的另外一个熟人却更古怪了.他名叫乌德罗,职业是邮差.长得很体面,个子高大,眼睛很亮,留着淡黄的胡子跟须,神色开朗,一望而知是个快活人.有一天他为了送一封挂号信,走进奥里维的屋子.趁奥里维签字的时候,他在书房里绕了一转,把书题扫了一眼.
    "嘿!嘿!你的古书真不少......"接着又道:"我也收着关于蒲高尼的文献."(蒲高尼为法国地理名,包括东部各州,以产酒著名.)
    "你是蒲高尼人吗?"
    邮差笑着,哼了一支蒲高尼的民谣,回答说:"是的,我是阿凡龙地方人.我的家庭文献有早到一二○○年的,另外还......"
    奥里维听了大为惊异,很想多知道些.乌德罗也巴不得有说话的机会.他确是蒲高尼最古老的旧家之一.有一个祖先曾经参加腓列伯.奥古斯德的十字军;又有一个当过亨利二世的国务大臣.从十七世纪起,家道衰落了,大革命时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.现在靠着邮差乌德罗的体力与魄力,奉公守法的作着事,对家族的忠诚,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来.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谱系的史料,不是有关他一家的,便是有关他的乡土的.放假的日子,他到档案保存所去钞录旧文件,遇到不懂的地方,就去请教因送信而认识的考古学院学生或巴黎大学文科的学生.煊赫的家世并没使他得意忘形;他一边笑一边叙述,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.他那种健康的,无愁无虑的,快活的心情,教人看了舒服.奥里维望着他,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种族循环往复,在地面上浩浩荡荡的流上几百年,在地底下销声匿迹几百年,随后又从泥土里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涌现.他觉得平民是口广大无边的蓄水池,过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没不见,未来的河流又从中发源,......其实除了名字不同以外还不是同样的河流?
    他很喜欢葛冷与乌德罗;但他们不能跟他做伴,彼此没有什么可谈的.倒是爱麦虞限那孩子多费他一些精神;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.从那次神秘的谈话以后,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变动.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,等到抬起头来,简直发呆了,似乎没有以前聪明了,话也更少了;奥里维想尽方法只能逼出他几个唯唯否否的字,问他什么,他又胡说八道的乱答一阵.奥里维很灰心,竭力忍着不表示出来,以为自己看错了,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蛋.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.他是个不高明的教育家,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,却不会耕地,犁地.......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场,他更惶惑,觉得给他看到这样一个信徒很难堪;而爱麦虞限当着克利斯朵夫的面也显得更蠢,使奥里维更羞愧.那时,孩子咬紧牙关,恶狠狠的一句话也不说.他恨克利斯朵夫,因为奥里维爱克利斯朵夫;他不答应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在他老师心中占有地位.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想不到孩子心里有这种偏激的爱与嫉妒.克利斯朵夫当年也是这样的.但在一个性格不同的人身上,他认不得自己的面目了.爱麦虞限是受到尔少病态的遗传的,所以他的爱,憎,潜伏的天才,发出来的声音与众不同.五一节近了.
    巴黎有些可怕的谣言.劳工总会的一般牛大王尽量的推波助测.他们的报纸宣告大审的日子到了,号召工人纠察队,喊出"饿死他们!"的口号,那是布尔乔亚最害怕的.他们拿总罢工做威吓.胆小的巴黎人有的下乡了,有的怕受封锁,忙着屯积粮食.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驾着汽车,带着两只火腿和一袋番薯.他吓坏了,竟弄不大清自己属于哪一党;一忽儿是老共和党,一忽儿是保王党,一忽儿是革命党.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疯狂的罗盘针,一下子从北跳到南,一下子从南跳到北.当着大众,他照旧附和朋友们的虚张声势,心里可是预备拥戴随便哪个独裁者来打倒赤色的幽灵.
     克利斯朵夫嘲笑这种普遍的胆怯病,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.奥里维却没有这个把握.他是布尔乔亚出身;而回想起当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来的革命,布尔乔亚老是有些心惊胆战的.
    "得了罢!"克利斯朵夫说,"尽管安心睡觉罢.你这革命决不是明天会来的!你们怕革命,怕挨打......到处是这个心理:布尔乔亚,平民,整个的民族,西方所有的民族.大家的血都不够,生怕再流掉.四十年来不过是说大话.瞧瞧你们的德莱弗斯案子罢!'杀呀!杀呀!,你们还喊得不够吗?好一班吹大炮的家伙!费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!可是流过几滴血呢?"
    "别这样肯定,"奥里维回答."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怕流血?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到,只要流了第一滴血,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.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,野兽的利爪会伸出来;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!每个人都对着战争踌躇不决;但一朝爆发之后可惨了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,说吹牛大王西拉诺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莱(西拉诺与尚德莱均洛斯当所作的戏剧中人物.)会在这个时代走红不为无因.
    奥里维摇摇头.他知道,自吹自擂在法国是行动的前奏曲.但说到五一节,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会有什么革命:事情过于张扬了,政府已经有了准备.指挥暴动的领袖们一定会把战争延缓到一个更适当的时间.
    四月的下半个月,奥里维患着感冒,那是差不多每年到这个时候要发作的,同时还得触发支气管炎的老毛病.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了两三天.这次病势很轻,很快的过去了.但热度退后,奥里维照例还要拖几天,非常疲倦.他躺在床上,几小时的不想动弹,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,伏在书桌上写东西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在那里专心工作:写得厌倦了,便突然站起来,过去弹一会琴,倒不是弹他才写下的曲子,而是信手弹奏.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:他写出来的东西和他以前的风格明明是一贯的,此刻弹的倒象是另一个人的作品:粗暴,狂乱,支离破碎,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.这些不假思索的即兴,逃过了意识的监视,不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,象野兽的嚎叫,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,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雨.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觉得,但奥里维听着,望着克利斯朵夫,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.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,他特别能洞察幽微,预知未来,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后一个和弦,满头大汗,面目狰狞的停住了;他把惊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扫了一转,碰到了奥里维的眼睛,笑了一阵,回到他的书桌上.
    "你弹的什么呀,克利斯朵夫?"奥里维问.
    "没有什么.我是把水搅动一阵,想捉些鱼."
    "你预备写下来吗?"
    "写什么?"
    "你才弹的."
    "我弹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."
    "那末你刚才想些什么?"
    "不知道,"克利斯朵夫说着,把手按着脑门.
    他继续写他的东西.屋子里又静了下来.奥里维始终瞧着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觉察了,便转过身来,看到奥里维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.
    "你这个懒虫!"他嘻嘻哈哈的说.
    奥里维叹了口气.
    "怎么啦?"克利斯朵夫问.
    "唉,克利斯朵夫,你胸中还有多少东西!眼看你在这儿,紧靠着我,可是你将来给别人的多少宝物,都没有我的份了......"
    "你疯了吗?你怎么的?"
    "你将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?还得经历怎么样的危险,怎么样的难关呢?......我愿意跟你在一起......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了.我得糊里糊涂的搁浅在半路上."
    "要说糊涂,你现在就是糊涂.即使你自己要赖在半路上,我也不让你那么做."
    "你会把我忘了的,"奥里维回答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,过去坐在床上,靠近奥里维,握着他出着虚汗的手腕.衬衣的领口敞开着,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,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帆.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领给扣上了.奥里维只是听他摆布.
    "亲爱的克利斯朵夫,"他温柔的说,"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!"
    "哎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你不是和我一样,身体很好吗?"
    "是的."
    "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?"
    "对,我这是不应该的,"奥里维羞愧的笑着."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."
    "得振作起来呀.哎,喂!起来罢."
    "让我歇一下再说."
   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.第二天他起来了,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.
    那年的四月天气很暖,常常下雾.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,看不见的鸟一叠连声的唱着,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.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:看到自己小时候坐着火车,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,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......美丽的侧影,清秀的风景,......映在他的眼帘上.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,音韵,节奏,都已经齐备了.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,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,把这些诗意盎然的境界记下来.可是他不想这么办.他疲倦不堪,也明明知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,香气就会散掉.那是一向如此的: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.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,可是谁也进不去;而且只要动手去采,那些花就会谢落的.结果只勉强剩下几朵,几个短篇,几首诗,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.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奥里维最大的苦闷.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机而竟无法抢救!............现在他隐忍了.用不到人家看到,花也一样会开放,......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.开遍了原野,在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得,挺快活吗?......阳光是难得有的;但没有阳光,奥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.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凄怨的,温柔的,神怪的故事!不知它们从哪儿来的,好似片片白云在夏日的天空飘浮,在空气中融化,然后又来了新的;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.有时天上晴空万里,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,直等到无声的幻梦张着翅膀再来的时候.
    晚上,小驼子来了.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,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,微微笑着,出神了.他常常这样说着话,眼睛望着前面;孩子一声不出.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......故事说到一半,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,觉得美妙之极,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.奥里维却不愿意:"我跟你一样,已经忘了."
    "没有这回事,"克利斯朵夫说,"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,自己说的,作的,老是心里有数.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."
    "这便是我的不幸."
    "因为你忘不了,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."
    "多厌烦.而且有什么用?"
    克利斯朵夫恼了.
    "这是不对的,"他说."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?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.那是永远的损失."
    "什么都不会损失的,"奥里维回答.
   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,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此刻才醒过来,向着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,沉着脸,神气恶狠狠的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.他站起来说了句:"明儿一定是好天气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:"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."
    "明儿是五月一日."爱麦虞限补上一句,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.
    "这是他的故事,"奥里维说......."喂,你明儿来讲给我听."
    "胡说八道!"克利斯朵夫说.
    第二天,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.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,但老是异乎寻常的困倦.他不想出去,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,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.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,肉体却是娇弱的:怕喧闹,骚乱,和一切暴烈的行动.他明知自己生来要做强暴的牺牲品,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: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,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样.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,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;而他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.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,觉得很惭愧,竭力想加以压制.但那天早上,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,只想整天躲在家里.克利斯朵夫埋怨他,取笑他,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: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上街换换空气了.奥里维只做不听见,克利斯朵夫便说:"好吧,我一个人去.我要去看看他们的五一节.要是我今晚不回来,你可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."
    他走了.在楼梯上,奥里维追了上来.他不愿意克利斯朵夫独自出门.
    街上人很少.三三两两的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.象星期日一样穿得整整齐齐的工人们,很悠闲的着.街头巷尾,靠近地道车站的地方,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.卢森堡公园的大铁门给关上了.天气老是很温暖,罩着雾.已经好久没有太阳了......两个朋友搀着手臂,不大说话,心里非常相爱,偶然交换一言半语,唤起一些亲切的往事.在区公所前面,他们停下来瞧瞧气压表:颇有上升的趋势.
    "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,"奥里维说.
    那时他们正走在赛西尔家附近,想进去瞧瞧孩子.
    "噢,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罢."
    过了塞纳河,人渐渐多起来.安安静静散步的人,服装和脸色都是过假期的模样;无聊的闲人带着孩子;工人们也随便着.有几个在钮孔上缀着红蔷薇,神气却很和善: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.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乐观,一点儿极小的幸福就能使他们满足: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气不太坏,他们就很感激了......感激谁呢?可不大清楚......他们从容不迫的,嘻开着脸,看着树上的嫩芽,瞧着女孩子们的穿扮,很得意的说:"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这样整齐的孩子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个大吹大擂预告的示威运动......好家伙!......他心里又喜欢他们又瞧不起他们.
    他们俩越往前进,人越来越挤了.形迹可疑的苍白的脸,混在人堆里等机会.水已经给搅动了.每走一步,水就更浊一些.好似从河底下浮起来的气泡一样,有些声音互相呼应;唿哨声,无赖的叫喊声,在喧闹的人堆中透露出来,令人感到积聚的水势.街的那一头,靠近奥兰丽饭店的地方,声音尤其宏大,象水闸似的.警察和士兵拦着去路.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,又是叫嚷,又是吹哨,又是唱,又是笑......那是群众的笑声,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白种种暧昧的情绪,只能用笑来发泄一下......
    这些群众并没恶意.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.在没知道以前,他们只闹着玩儿:烦躁,粗暴,可还没有恶意;觉得彼此拥挤,骂骂警察,或者互相吆喝一阵,都挺有意思.但他们渐渐急躁起来.站在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烦,又因为躲在肉屏风后面危险性比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.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,闷死了,越来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们气愤之极;而压迫他们的人潮的力量,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.大家越挤越紧,象一群牲口,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,所有的人凑成了一个整体,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,跟巨人勃里阿莱(勃里阿莱为神话中的巨人,有五十个头与一百条手臂.)一样.热血的怒潮不时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,眼睛含着仇恨,声音含着杀气.躲在第三四行的人开始扔石子了.好些人在临街的窗口张望,仿佛是看戏;他们一边刺激群众,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军队开火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手脚并用的闯进这个密集的人堆,象楔子一般硬挨进去.奥里维跟着他.人墙略微露出了一点儿隙缝,让他们过去,随后又阖上了.克利斯朵夫兴高采烈,完全忘了五分钟以前自己还说民众不会暴动.不论他跟法国的群众和他们的要求是怎样的不相干,他一卷进这股潮水,便立刻被融化了;不管群众要的是什么,他只知道跟着要;不管自己往哪儿去,他只知道往前,呼吸着这股狂乱的气息......
    奥里维跟在后面,被克利斯朵夫牵引着,毫无兴致,头脑很清楚,对于他同胞的热情,对于那股把他推着拥着的热情,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.因为病后身体虚弱,他和人生离得更远了......又因为神志清楚,精神洒脱,所以连最小的枝节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.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个姑娘的后影,黄澄澄的脖子,皮肤苍白而细腻.同时,从这些紧挤在一起的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气息使他作恶.
    "克利斯朵夫,"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.
    "克利斯朵夫!"
    "怎么呢?"
    "咱们回去罢."
    "你可是害怕了?"克利斯朵夫问.
    他继续向前.奥里维苦笑着跟在后面.
    在几排以前的危险地带内(没法向前的群众挤在那儿好比一道栅栏),奥里维瞧见他的小驼子爬在一所卖报亭的顶上.他用两手撑着,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里,一边笑一边向人墙那一边眺望,不时回过头来,得意扬扬的望着群众.他看到了奥里维,眉飞色舞的瞅了他一眼,然后又眺望广场那方面,睁大着眼睛等着......等什么呢?......等将要来到的事......而且不止他一个,周围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!奥里维瞧了瞧克利斯朵夫,发觉他也在等待......
    奥里维招呼孩子,嚷着要他下来.爱麦虞限只装不听见,不再对他望了.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.他很高兴在骚乱中露面,一方面是向奥里维表示勇敢,一方面是让他着急,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惩罚.
    奥里维在人堆里也遇到几个别的朋友.黄胡子高加只等冲突发生,用专家的眼光估量着爆发的时间.更远一些,美丽的贝德和旁边的人互相说些难听的话.她居然挤到了第一排,嗄着嗓子骂警察.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,讥讽的脾气又发作了:"我不是早说过吗?什么事都闹不起来的."
    "等着瞧罢!"高加说."别老待在这儿.随时会出乱子的."
    "别胡扯!"克利斯朵夫回答.
    那时骑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烦了,上前来想廓清通到广场的入口;中间的队伍领先,放开奔马的步子.于是秩序乱了.象《福音书》上说的,头变做了尾.最前的一排变成了最后一排.可是他们也不愿意老是受窘,一边逃一边向追兵辱骂,一枪还没有放就把他们叫做"凶手!"贝德尖声怪叫的望人堆里直溜,象一条鳗鱼似的.她找到了朋友们,躲在高加阔大的肩膀后面喘过气来,紧挨着克利斯朵夫,把他的胳膊拧了一把,为了害怕或是别的理由,向奥里维丢了一个眼风,又咆哮着对敌人们晃晃拳头.高加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,说:"咱们走罢,上奥兰丽铺子去."
    他们走几步路就到了.贝德和格拉伊沃两人已经先在那儿.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去,后面跟着奥里维.这条街是中间高,两头低的;站在小饭铺前面五六级高的阶沿上可以眺望街心.奥里维从人堆里钻出来,呼了一口气.他一想这气味恶劣的酒店和那些疯子的狂叫就觉得恶心,便和克利斯朵夫说:"我回去了."
    "好罢,我过一个钟点来找你."
    "别再出去了,克利斯朵夫!"
    "胆怯鬼!"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.
    说罢他便走进酒店.
    奥里维刚要在铺子的转角上拐弯,再走几步就可以拐进一条小巷,和骚乱的场面隔离了.但他那个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脑中浮现,便回过头去东张西望的找,正看到爱麦虞限从他的了望台上摔下来,奔逃的群众踩在他身上,警察又在后面追来.奥里维不假思索,立刻跳下阶沿奔过去救护.一个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:大兵们拔出了腰刀,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来,被势如潮涌的警察把两人一齐冲倒了.小工惊叫了一声,也冲了进去.同伴们跟在他后面奔过来.站在酒店门口的人,还有已经进了酒店的人,都先后听见了呼救声奔出来.两队人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.站在阶沿高头的女人们吓得直嚷.......奥里维这个贵族的小布尔乔亚,比谁都厌恶斗争的人,竟这样的拨动了斗争的机钮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们牵引着,加入了混战,可不知道谁发动的.他万万想不到有奥里维在内.他以为他已经走了,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了.当时简直没法看出战斗的情形.每个人都弄不清攻击自己的是谁.奥里维在漩涡中不见了:船沉到水底下去了......不知哪儿飞来一拳,打在他左胸上,他立刻倒下去,被一窝蜂的群众踏在脚下.克利斯朵夫被一阵逆流挤到战场的另一头.他心里没有一点儿仇恨,只是兴高采烈的跟大家推来撞去,好似在乡村里赶集似的.他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,所以被一个肩膀阔大的警察抓着手腕,拦腰抱住的时候,他还开玩笑的说:"可要跳个华尔兹,小姐?"
    可是第二个警察又扑上他的背,他便象野猪似的抖擞一下,抡着拳头望两人身上乱捶乱打,他怎么肯被人制服呢?扑在他背上的敌人滚在地下了.另外一个狂怒之下,拔出刀来.克利斯朵夫看见刀尖离开自己的胸脯只差两寸,马上闪过身子,抓着敌人的手腕,拚命想夺下武器.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;至此为止,他把事情看作游戏一样......但那时他跟敌人扭做了一团,互相打着嘴巴.他没有时间思索.对方眼里有了杀性,而他心中也起了杀性.他眼看自己要象一头绵羊似的被人宰割了,便冷不防把敌人的手腕跟刀一齐扭转来,对着敌人的胸脯扎进去,他觉得自己要杀人了,真的杀了.于是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东西都不同了,如醉若狂的大叫起来.
    一叫之下,效果简直不可想象.群众嗅到了血腥.一刹那间,他们变成了一群凶恶的猎犬.到处都放起枪来.许多窗口挂出了红旗.巴黎革命的隔世遗传,使他们立刻布置了障碍物.街面的砖石给掘掉了,街灯的柱子给扭曲了,树木给砍下了,一辆街车在街上仰天翻着.大家利用几个月来为敷设地下铁道而掘开的壕沟.围着树木的铁栏扭成了几段,被人当作弹丸用.口袋里和屋子里都出现了武器.不到一小时,局面完全变了暴动的形势,全区都成了战场.克利斯朵夫的模样教人认不得了,爬在障碍物上高声唱着他作的革命歌,几十个声音在四周附和.
    奥里维被人抬到奥兰丽酒店里,已经失去知觉.人家把他放在铺面后间的一张床上.床脚下蹲着那个驼子,垂头丧气.贝德先是吓了一跳,远望以为受伤的是格拉伊沃,等到认出是奥里维,不由得失声叫起来:'还好还好!我以为是雷沃博呢......"
    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,把奥里维拥抱了一下,在枕上扶着他的头.奥兰丽照例很镇静,解开他的衣服,先作了一个初步的包扎.犹太医生玛奴斯.埃曼碰巧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加奈在场.他们象克利斯朵夫一样为了好奇心来看看示威运动,目睹这场混战,看着奥里维倒下去的.加奈哭得很伤心,同时又想:"我到这儿来干吗呢?"
    玛奴斯把奥里维诊察了一遍,立刻断定没希望了.虽然对奥里维很有好感,但他不是一个看着无可挽救的事发呆的人,便不再关心奥里维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.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,拿他当作一个病理的标本看的.他知道他关于革命的思想,很不愿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无谓的危险.轻举妄动而打破脑袋还是小事;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,官方一定会拿他出气的.人家早已通知他,警察当局在暗中监视克利斯朵夫;将来他不但要对自己闹的乱子负责,还得替别人闯的祸负责.玛奴斯刚才遇到爱克撒维.裴那在人堆里徘徊,为了好玩也为了公事;他向玛奴斯招招手,说道:"你们的克拉夫脱真胡闹,居然爬在障碍物上臭得意!这一回我们可不放过他了.该死!你叫他快快溜罢."
    说是容易,做起来可难了.倘若克利斯朵夫知道奥里维死了,他会变成疯子,还要乱杀人,直到把自己的命送掉为止.玛奴斯对裴那说:"要是他不马上溜,一定完了.让我去把他带走."
    "你怎么办呢?"
    "加奈有汽车,就停在拐角上."
    "哎,对不起,对不起......"加奈气吁吁的说.
    "你把他送到拉洛什,"玛奴斯打断了他的话."还赶得及蓬塔利埃的快车.你送他上瑞士的车子."
    "他不愿意的."
    "我有办法.我可以告诉他,耶南会到瑞士去跟他相会,甚至说他已经走了."
    玛奴斯不再听加奈的意见,径自到障碍物堆上去找克利斯朵夫.他胆子不大,听到枪声就挺挺腰板,表示不怕,他一边走一边数着地下的石板,......看是双数还是单数,预卜自己会不会送命.但他并不退缩,一个劲儿望目的地走去.他走到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正爬在仰天翻倒的街车高头,骑在一个轮子上,拿手枪向天空放着玩儿.障碍物四周,一大堆全是巴黎的流氓,象大雨后阴沟倒灌时流出来的脏水.在他们中间,你分不清谁是第一批的战士了.玛奴斯大声喊着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,没听见.玛奴斯爬上去扯他的衣袖,被他一推几乎倒下来.玛奴斯挺了挺身子,又嚷:
    "耶南......"
    下半句被喧闹声淹没了.克利斯朵夫突然住了嘴,手枪掉在了地下,从车轮上爬下来,跑到玛奴斯前面.玛奴斯把他拉着就走.
    "你得赶快溜了."
    "奥里维在哪儿?"
    "得赶快溜了,"玛奴斯又说了一遍.
    "为什么?"
    "要不了一个钟点,这儿就要被军队攻下.今晚上你就得被捕."
    "我又没做什么!"
    "瞧瞧你的手罢......别糊涂了!......你赖不掉的,他们怎么肯饶你呢?大家已经把你认出来了.快点儿,一分钟都不能耽误."
    "奥里维在哪儿?"
    "在他家里."
    "我去找他."
    "不行.警察在门口等着你.他要我来通知你.你快走罢."
    "你要我上哪儿去呢?"
    "上瑞士去.加奈用汽车送你."
    "那末奥里维呢?"
    "我们没时间多说了......"
    "我没见到他是不走的."
    "你可以在那边见到他呀.明儿他搭头班车到瑞士找你.快点儿!别的事等会再告诉你."
    他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被喧闹声和刚才那种发疯似的冲动搞得迷迷糊糊,既不了解自己做的事,也不了解人家要他做的事,只莫名其妙的让人家拉着跑.玛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,一手抓着加奈,把他们送上汽车.加奈对于人家派给他的差事很不愿意接受,也不愿意克利斯朵夫被捕,但他宁可由别人来救克利斯朵夫.玛奴斯素来知道加奈的脾气;因为不放心他的胆小,所以正要跟他们分手而汽车已经发动的时候,玛奴斯突然改变主意,也上了汽车.
    奥里维依旧神志昏迷,旁边只有奥兰丽和爱麦虞限两个人.房间里没有空气,没有光线,非常凄凉.天差不多已经黑了......奥里维在深渊之中浮起了一刹那,手上感觉到爱麦虞限的嘴唇和眼泪,有气无力的笑了笑,挣扎着把手放在孩子头上.啊,他的手多么重啊!......他又失去了知觉......
    在弥留者的枕上,奥兰丽放着一小束铃兰.院子里一个没有关紧的龙头让水滴滴答答的流在桶里.思想深处,种种的形象颤动了一刹那,好似一道快要熄灭的光明......一所内地的屋子,墙上爬着蔓藤;一个花园,有个孩子在玩儿:他躺在草坪上;一道喷泉涓涓的流入石钵.一个女孩子笑着......
   
    $$$$第二部
   
    他们出了巴黎,穿过那些罩着浓雾的广大的平原.十年以前,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.那时他已经开始逃亡了.但那时他的朋友,他所爱的朋友是活着,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觉的逃到朋友那里去的......
    最初克利斯朵夫还受着混战的刺激,非常兴奋,提高着嗓子说了很多话,乱七八糟的讲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,对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.玛奴斯和加奈也说着话,使他分心.然后狂热的情绪慢慢退下去,克利斯朵夫不出声了,只有两个同伴继续谈着.他被下午的事搅糊涂了,可并不丧气.他想到从德国逃出来的时代.逃,逃,老是得逃......他笑了.逃就是他的命运.离开巴黎并不使他难过:世界大得很,人又是到处一样的.上哪儿都没关系,只要和朋友在一起.他预备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奥里维相会......
    他们到了拉洛什.玛奴斯与加奈等火车开了才和他分手.克利斯朵夫问了他们好几遍,应当在哪个地方下车,投宿什么旅馆,向哪个邮局领取信件.他们和他作别的时候,脸上表示很难过.克利斯朵夫却高高兴兴的握着他们的手,说道:"得了罢,别这么哭丧着脸.后会有期!这又不算一回事.我们明天就写信给你们."
    火车开了,他们望着他去远了.
    "可怜的家伙!"玛奴斯叹了一声.
    他们回上汽车,一句话也不说.过了一会,加奈说:"我觉得我们这一下是犯了罪."
    玛奴斯先是不做声,随后回答道:"嘿!死的总是死了.应当救活的."
    天慢慢的黑了,克利斯朵夫紧张的心情也跟着静下来.掩在车厢的一角,他呆呆的想着,头脑已经清醒,可是浑身冰冷.他瞧了瞧手,看到了血,不是自己的血,便不胜厌恶的打了个寒噤.杀人的一幕又浮现了,使他想起杀了人,可不明白为什么杀的.他把战斗的经过在脑子里温了一遍,但这一回眼光不同了,不懂自己怎么会参加的.他又从头至尾想了想当天的事:怎样的和奥里维一块儿出门,走过几条街,直到他被漩涡卷进去为止.想到这儿,他糊涂了,思想的线索断了.他怎么能跟那些与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,打架呢?他们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.那时他变了另外一个人了!......他的意识,意志,都消灭了.这一点使他又惊愕又惭愧:难道他竟不能自主吗?那末谁是他的主宰?......现在快车带着他在黑夜里跑,但那个在精神上带着他跑的黑夜也一样的阴沉,那股无名的力也一样的令人头晕目眩......他努力想定一定神,结果只换了一个操心的题目.越近目的地,他越想念奥里维,莫名其妙的觉得不安了.
    到站的时候,他向车门外张望,看看月台上有没有那张熟识的亲爱的脸......下了车,又向四面探望.有一两次,他有点儿眼花,仿佛......噢,不,不是"他".他到约定的旅馆去,奥里维也没有在.这当然不足为奇:奥里维怎么能比他先到呢?但从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开始等待了.
    时间正是早上.克利斯朵夫上楼到房间里转了一转,下去吃了饭,上街闲逛,装做毫无心事的样子;他欣赏了一下湖,瞧瞧铺子里的陈设,跟饭店里的姑娘说了几句笑话,翻着画报......一点没有劲.时间过得真慢.到晚上七点,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,便提早吃了晚饭,也吃不下什么,重新上楼,吩咐仆人等朋友一到,立刻带到他屋子里来.他背对着房门,坐在桌子前面,一无所事:没有一件行李,没有一本书,只有才买来的一份报.他勉强拿来看着,心可是不在,耳朵老听着走廊里的脚声.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没有睡觉,使他神经过敏到极点.
    他突然之间听见房门开了.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马上掉过头去.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,便转过身子,看见奥里维微微笑着.他并不惊奇,只是说:
    "啊!你终于来了!"
    只有一刹那功夫,幻景就消灭了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,推开桌子,把椅子翻倒在地下.他呆了一会,毛骨悚然,脸象死人一样,牙齿打得很响......
    从那个时候起,......虽然他一无所知,虽然对自己再三说着"我又没知道什么",......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,将要发生的事都预感到了.
    他没法再待在屋子里,到街上走了一个钟点.回到旅馆,看门的在穿堂里递给他一封信.啊,他早知道会有信的.他双手哆嗦着接过来,奔到楼上,拆了信,一读到奥里维的死耗,马上晕过去了.
    信是玛奴斯写的,说昨天瞒着他催他动身,完全是奥里维的意思,奥里维要他的朋友逃走;......信上又说克利斯朵夫留在那里一无用处,只能送命;但克利斯朵夫为了纪念他的亡友,为了其余的朋友,为了他自己的光荣,应当活下去......奥兰丽用着又大又颤抖的字迹也附了两三行,说那位可怜的先生的后事,她会照顾的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一醒过来,大发神经,只想杀死玛奴斯,立刻奔往车站.旅馆的穿堂里阒无一人,街上冷清清的;黑夜里几个寥寥落落晚归的行人,也没注意到这个眼睛发疯的,气喘吁吁的家伙.他只有一个念头,象一条想咬人的恶狗:"杀玛奴斯!杀!"他要回巴黎去.夜快车已经开出一小时,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.那怎么行!他随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开去的火车.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车.克利斯朵夫独自在车厢里嚷着:"那是不可能的!不可能的!"
    到了法国境内的第二站,火车完全停止,不再往前了.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,下了车,打听另外一班车,倦眼惺忪的职员们根本不理他.但不论他怎么办,总是太晚了.为奥里维是太晚了.他甚至也来不及找到玛奴斯,先得被捕.那末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继续向前吗?回头走吗?有什么用呢?有什么用呢?......他想向一个在旁边走过的宪兵自首.但暧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拦住了,劝他回瑞士.两三点钟以内,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车都没有.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车室里,又坐不下去,便走出车站,在黑夜里胡乱拣着一条路往前直闯.一忽儿他到了荒凉的田野,踏进了草原:东一处西一处的有些小柏树,表示靠近一个森林了.他进了林子,才走了几步就扑在地下嚷着:"啊,奥里维!"
    他横躺在路上,嚎啕大哭.
    过了好久,听见火车远远的一声长啸,他爬了起来,想回车站,可是走错了路,走了整整一夜.好罢,走到哪儿都是一样,只要尽走下去,不让自己思想,走到不会再思想,走到死!啊,要是能死才好呢!......
    黎明的时候,他走进一个法国村子,和边境已经离得很远了.一夜之间他都是望法国这一边走着.他进入一家乡村客店,大吃了一顿,重新上路.日中,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,直睡到傍晚.等到醒过来,天又黑了.他那股疯狂的劲也没有了,只觉得痛苦难忍,没法呼吸,好容易捱到一个农家,讨了一块面包,要求借宿.农夫把他打量了一番,切了一块面包给他,带他到牛棚里,把门反锁了.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垫上,靠近气味难闻的母牛,嚼着面包.他淌着眼泪,又是饿又是痛苦.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几小时.第二天早上,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,他可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,心里只想不要再活下去.农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,不时又瞧一下手里的纸.临了,他走前一步,把一张报纸交给克利斯朵夫看,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.
    "不错,就是我,"克利斯朵夫说."你去把我告发罢."
    "你起来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,农夫做个手势教他跟着走.他们从牛棚后面,在果子树中间走上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.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,农夫指着一条路对克利斯朵夫说:
    "边境在那一边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的上了路.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走着;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极点,随时想停下来.但他觉得要是一倒下去,就没法再爬起来.于是又走了一天.身边连一个小钱都没有了,不能再买面包.而且他回避村子.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,这个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给人抓去;他的身体好似一头被人追急的野兽,拚命的奔逃.肉体的痛苦,疲倦,饥饿,奄奄一息的生命隐隐约约感到的恐惧,暂时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压倒了.他但求找到一个栖息的地方,好细细咂摸自己的悲苦.
    他过了边境,远远的望见一个钟楼高耸,烟突林立的城市:绵延不断的烟象黑色的河流一般,在雨中,在灰色的天空,望着同一个方向吹去.他忽然想起这儿有个当医生的同乡,叫做哀列克.勃罗姆,去年还有过信来,祝贺他的成功.不管勃罗姆为人怎么平凡,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疏阔,克利斯朵夫象受伤的野兽一般,拚着最后一些力量去投奔他,觉得要倒下来也得倒在一个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里.
    又是烟,又是雨,一片迷;街道跟屋子只有红与灰两种颜色.他在城里乱闯,什么都看不见,问了路又走错了,回头再走.他筋疲力尽,靠着意志的最后一些力量,走进一条陡峭的小巷子,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岗的石梯,岗上有所阴森森的教堂,四周都是民房.六十步红色的石级,每三级或六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,刚好让人家的屋子开个大门.克利斯朵夫每到一个平台总得摇摇晃晃的歇一会.成群的乌鸦在教堂的塔顶上盘旋.
    他终于在一所屋子的门上看到了他寻访的姓名,便敲起门来.......巷子里很黑.他困顿不堪,闭上眼睛.心里也是漆黑一片......几个世纪过去了......
    狭窄的门开了一半,出现一个女人.她的背光的脸教人没法看到;但身腰显得很清楚,因为外边黑,里头亮.她背后是一条长廊,长廊尽处有个照着斜阳的小花园.她个子高大,笔直的站着,一句话也不说,只等他开口.他看不见她的眼睛,只感觉到她的目光.他说要见哀列克.勃罗姆医生,同时报了自己的姓名,每个字都不容易从喉咙里吐出来.他饥渴交加,累到极点.那女人听了一声不出,回进去了;克利斯朵夫跟着她走进一间护窗紧闭的屋子,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: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个没有声音的身体.她出去带上了门,让他自个儿待在黑房里.他把身子靠着墙,脑门贴在光滑的护壁上,一动不动,生怕撞翻什么东西;耳朵里轰轰的乱响,只觉得天旋地转.
    楼上有挪动椅子的声音,有人惊讶的叫了几声,又有砰砰訇訇的关门声.沉重的步子在楼梯上走下来了.
    "他在哪儿?"一个熟人的声音问.
    房间的门打开了.
    "怎么!教客人待在黑房里!该死!阿娜,怎么不来个灯呀?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虚弱到极点,狼狈到极点,听见这个喧闹的但是诚恳的声音,觉得大大的安慰.主人伸出手来,他抓住了.这时灯火也来了.两个人互相望着.勃罗姆身材矮小,红红的脸上留着又硬又乱的黑须,一双和善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笑着,鼓起的宽广的脑门上满是皱痕,起伏不平,没有什么表情,头发整整齐齐的紧贴在脑壳上,中间分出一道头路,直到脑后.他长得其丑无比,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,握着他的手,心里非常舒服.勃罗姆大惊小怪的叫起来:"天啊!你变得多厉害!怎么搞成这个样的?"
    "我从巴黎来,"克利斯朵夫说."我是逃出来的."
    "我知道,我知道,报上说你被捕了.啊,还算运气!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."
    他打断了话,指着那个招待克利斯朵夫进门的不声不响的女人,说:"这是内人."
    她手里拿着一盏灯,站在房门口.下巴长得很结实,脸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.灯光照着她深色的头发,映出赭红的反光,腮帮的皮肤没有什么光彩.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,肘子夹着身体;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,已经支持不住了.
    "我是来......"他结结巴巴的想说明来意."我想你或许......要是我不太打搅你们的话......或许愿意......招留我一二天......"
    勃罗姆马上把话接了过去:"什么一二天!......二十天,五十天,你喜欢待多久就多久.只要你在这个地方,你就住在我们家里;我还希望你多住一阵呢.这是给我们面子,使我们高兴的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些亲热的话大为感动,竟扑在勃罗姆的臂抱里.
    "好朋友,好朋友,"勃罗姆说着."啊,他哭了......怎么啦?......阿娜!阿娜!......赶快!他晕过去了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怀里失去了知觉.几小时以来他觉得要昏迷的现象终于来了.
    等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.打开的窗子里传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.勃罗姆在床边伛着身子.
    "啊,对不起,"克利斯朵夫结结巴巴的说着,想坐起来.
    "他这是饿坏的!"勃罗姆叫了一声.
    他太太出去,捧了一杯东西回来给他喝.勃罗姆扶着他的头.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点生气;可是疲倦比饥饿更厉害,头一倒在床上,他就睡熟了.勃罗姆夫妇守在旁边,看他除了睡觉以外没有别的需要,便出去了.
    这种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几年,是困倦之极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,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铅块.日积月累的疲乏,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,把他压倒了.他想醒过来,可是浑身滚热,仿佛筋骨都断了,在浑浑沌沌的黑夜中没法挣扎,只听见大钟永远打着半点.他不能呼吸,不能思想,不能动弹,被捆缚着,噤住了嘴,好象被人淹在水里,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.......终于黎明来了,姗姗来迟的,灰暗的黎明,......下着雨.热度退了,但身体似乎被压在一座山底下.他醒了.情形却更可怕......
    "为什么还要睁开眼来?为什么要醒呢?要象朋友一样长眠地下才好啊......"
    他仰天躺着,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,还是一动不动;手和腿象石头一般的重.他似乎进了坟墓.光线黯淡.几滴雨水打在窗上.一只鸟在花园中轻轻的哀鸣.噢!可怜的生命!空虚的生命......
   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.勃罗姆走进屋子,克利斯朵夫也不掉过头来.勃罗姆看他睁着眼睛,便高高兴兴的跟他招呼.因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终钉着天花板,他想替他排遣一下,便坐在床上,粗声大气的说话了.那声音使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住,迸足了气力好容易说出一句:"请你让我安静一下."
    好心的主人立刻换了口气,说:"你不喜欢有人陪你是不是?好极了.你静静的躺着罢.好好的歇着,别说话.我们替你把饭端上来.你什么都不用操心."
    但要他说话简洁是不可能的.唠唠叨叨的解释了一番,他提着脚尖走出去了,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响了一阵.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屋子里,累得要死.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雾一般包围着.他竭力想弄明白......"为什么要认识他?为什么要爱他?安多纳德的牺牲有什么用?所有那些生命,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,......多少的考验,多少的希望,......结果造成了这样一个人,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归于尽,白活了一辈子!"生也无聊,死也无聊.一个人消灭了,整个的家族也跟着消灭了,不留一点儿痕迹.这种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吗?克利斯朵夫因为失望,愤怒,不由得狞笑了一下.痛苦的无能,无能的痛苦,致了他的命.他的心被压碎了......
    屋子里除了医生出诊时的脚步以外,寂静无声.等到阿娜出现,克利斯朵夫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.她用盘子端进中饭来.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她.也不开口道谢.但在他好象一无所见的发呆的眼里,少妇的影子象照相一样的印了进去.隔了好久以后,对她认识更清楚的时候,他所看到的她仍旧是当时的模样;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个回忆:头发很浓,挽着个很大的髻;脑门鼓得高高的,脸盘很大;又短又直的鼻子,眼睛老是低垂着,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,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开去;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紧;神气固执,近乎凶狠.她个子高大,身体长得很好,很结实,可是穿的衣衫太窄,动作非常僵.她一声不出,把盘子放在近床的桌上,然后胳膊贴着身体,低着头退出去.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觉得惊异,也不吃端来的东西,只管暗暗的磨自己.
    白天过了.晚上阿娜又端来一些新的菜,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原封不动,也就不声不响的端着走了.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,看到病人会自然而然的说些好话.她似乎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,或者根本不觉得有她自己.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烦的看着她笨拙与强直的动作,感到一种敌意.可是他感激她的不开口.......过了一会,医生来了,因为发觉克利斯朵夫没有吃东西;他的大声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觉得阿娜的静默可感.医生看到他的太太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大不高兴,亲自来强迫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为了求个清静,只得喝几口牛奶,喝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了.
    第二夜情形比较安定.他困倦之极,再也没有痛苦的感觉,再也没有丑恶的生命的痕迹............可是一醒过来,更窒息了.他把那天琐琐碎碎的情形都记起来,想到奥里维不愿意出门,再三说要回去,于是他不胜悲痛的对自己说:
    "是我送了他的命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