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年我出了一本油画集,出版前我请几位名家过目指教,以便严格筛选。结果大家一致认为,70年代到80年代初画得比较好,80年代后半段基本上没有感人的作品,90年代算是又恢复过来,并有显著提高。什么原因呢?
70年代我经常上山下乡深入生活,无论是写生还是创作,常有一股激情冲动,使我身心投入,只要把内心思想感情融入景物表达出来就行了,别的什么也不想。到了80年代,经济大潮冲来了,面对这个“新课题”,许多文人、艺术家都在焦灼地徘徊,我当然也不例外。在这五花八门众多的艺术形式中,似乎不需要体验生活,就能创作。于是关起门来想入非非,我开始对原先的画法动摇了,也想赶潮流去变一变,于是挖空心思,从着色到落笔都要出奇地露一手,并且要尽量画得漂亮些让人说好,说不定还能卖个大价钱。这样一来许多浮躁的情绪,不知不觉地都在画中流露出来。现在看起来,这哪里是艺术品,分明是媚俗的商品画。这好比两人下棋,一人专心致志,一人边下棋边望着窗外,心想何时有大雁飞来,便张弓射之,杂念掺进去,还有真心下棋吗?
由此及彼,我联想到时下的电视剧和音乐配景的MTV,我不能说都不好,但好的毕竟是少了一些。你看有的歌词,东一榔头,西一棒椎,哪挨着哪啊!再看歌者的镜头,无非是在海边、在沙滩、在草地,那凸肚凹腰、摇摇晃晃、搔首弄姿、故作媚态的模样,看了真叫人腻烦。难道说除此之外再也没招了吗?无怪乎许多文人不看电视,理由是“没文化”。
“貂不足,狗尾续”。急功近利者有时候不得不用新、奇、怪等形式来掩饰他文化底蕴的空虚。老艺术家赵子岳最近在报上一语道破:“过去拍电影,先让演员们下乡体验生活,有了真情实感后,再行进入角色,现在呢?今天接到脚本,明天就要上场拍摄。”没有生活体验,哪里来得真情?以往作诗文尚且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”我不信现今搞艺术会是这样的轻而易举。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讲过:“能写真景物,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否则无境界。”为什么五、六十年代的歌曲至今唱起来还是那么津津有味?为什么600年前的元曲,现在读起来仍是那么自然、淳朴、清新?这都是有真景真情矣!历史上不乏此例。晋朝那个“宁固穷以济意,不委曲而累己”的陶渊明,和他那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诗歌,时过千年,不是依然脍炙人口吗?还有19世纪法国画家米勒,他一生都住在巴黎近郊农村,上午耕作,下午画画,家虽贫,也不让自己的作品去作贵族们客厅的点缀品。他说:“我生是农民,死也是农民,我要在劳动中看到诗意和美,用图画表现出来。”他怀着浓厚的同情心,创作了一系列被上流社会视为“最卑贱”的人们的画,如《喂食》、《拾麦穗》等。记得前几年美国汉默收藏展在京展出时,米勒那幅不足一尺的小油画,在众多的世界名画中,以令人咋舌,最为昂贵的保价金独冠群芳。
离开了真实生活,又无真挚情感,自以为有点写作技巧,还要摇唇鼓舌彪炳千秋,可否?君不见历代封建帝王的御用文人,他们的写作功夫和迎合能力是何等高明,但转眼间他们的大作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何故?缺乏真情也。历史向来是不买帐的,唐代杜牧有诗说得好,“公道世间唯白发,贵人头上不曾饶”。
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|